军民代表会议与让出姜堰
苏北的形势越来越紧张，我军与韩德勤的决战已迫在眉睫。陈毅顾虑最大的是二李问题。他对我说:“战争看来已不可避免，而且有可能一触即发。我和粟裕在黄桥研究军事部署，都认为这是背水一战，只能胜不能败。现在关键的问题，是二李的态度问题。朱克靖等做了大量工作，但还没有十分把握。我已通知李明扬，由你再与他会晤一次，请他作最后的保证。一定要想方设法将韩德勤的作战部署弄到手。过海安时，还要秘密去见一次韩紫石，请他说服李守维及其部下，尽可能避免战争。”
陈毅将他事先写好的两封信，一封致李明扬，一封致韩紫石，交给我收好。又说:“时间不多了。你今天就去海安，晚上到溱潼。"
我回到住地，即请朱克靖转告李明扬约会的时间和地点，并关照行动一定要严守秘密。交代毕，朱匆匆西去，我即向东而去，先看望了韩紫石。
九月二十五日，我到海安。我必须在下午五时前去见韩紫石。
因为他的生活习惯是每天傍晚七时左右就上床。我见到他时，他说:“很抱歉，未能参加姜堰会议”，并说:“战争已无可避免，和谈已经无望，请转告仲弘先生，好自为之。得人心者昌，失人心者亡。新四军是得人心的。仲弘先生有管(仲)乐(毅)之才，韩德勤决非其敌。胜利之后，请仲弘先生再来舍间小叙衷怀。”他看了陈毅给他的信，对信中的要求避而不答。
我临辞别时，他又拿出两副对联，一副送给我留作纪念，一副命我转交陈毅。他说:“以前我所赠的两副，乃是初次相识时的一般应酬之辞，此联才是我对仲弘先生和你的诚意和希望。”我记得当时给陈毅的那副对联的上联为:“暴雨袭神州，哀鸿遍野”，下联为“狂风卷巨浪，砒柱中流”。时隔久远，原文佚失，个别字词可能有误，但它的基本意思却清楚地印刻在我的记忆中。黄桥决战后我们移师海安，陈毅与韩紫石接触更多，经常论政论文。韩又写一联相赠，联为:“天心已厌玄黄血，人事难评黑白棋。”
我离开海安即乘船去溱潼。我和李明扬约好时间，双方各带了一名贴心的参谋和少数警卫人员，在溱潼以西一里多的河面上会见。傣ta是水网中的一个小岛，四周环绕溱河，水面相当宽阔。
当时战争阴霾笼罩，形势相当紧张，为了安全，我事先在河的两侧埋伏了一个警卫排，以防万一。
午夜时分，新月朦胧，河面黑沉沉的，天空闪着点点繁星。
我先到达目的地，稍后，李明扬也乘汽艇来了。打上招呼，两船靠拢，我即上他的汽艇相见，见他带了一个副参谋长和几个副官。
互相致过问候，我将陈毅给他的信函递交给他。
我说:“郭村战斗的和平合理解决，是总指挥的深谋大略，处理有方。”我故意使他舒服一下。
李明扬随即说:“不、不。是仲弘将军一片诚意和运筹有方。……事情已经过去了，不必再提了，……吸取教训吧。”
我乘机说:“现在韩德勤又来进攻我们，请总指挥指教我们，应该怎么力、?”
他不加犹豫地答道:“打嘛，只好打了。他打你，你不打，怎么办?”
我接过他的话说:“我们新四军从来不曾在敌人面前畏缩过。总指挥的话很对，只好打了。我们现在有两万多人，是有把握打垮韩的主力的。”
李明扬听说我们新四军有两万多人，愣住了。他的副参谋长许少顿听了也愣住了。片刻沉默后，李问:“你们武器弹药充足吗?"
我为了稳住他，答道:“弹药还充足，多是缴的日本鬼子的。每个连一般配有几挺机枪，每个团有一个机炮连，士气很高，消灭韩德勤的部队是有把握的。”
李明扬点了点头说:“希望你们能打赢韩德勤。他进攻你们的兵力约有四万多人。”
我说:“不管他有多少人，他打我们是没有道理的。他养了那么多兵，不打日本鬼子，来打我们。老百姓、甚至韩德勤下面的士兵也不会同意的。民心、军心是主要的。总指挥，您说是不是?”
李说:“是，是。但是他的兵力不少，武器装备也好，你们得注意啊。”
“东台会议，总指挥去参加了吗?”我问李明扬。
“我身体不好，没有去，派作战处长去了。”
“他向你详细回话了吗?”
“传达了。”
“内容呢?”
“大体上进攻分左、中、右三路，右路是我和泰运。中路是李守维、翁达。这一路是韩德勤亲自挂帅指挥。左路是薛承宗等保安旅。我和泰运这一路，你们可以放心，我们保证不进攻你们，泰运也这样说过。但中路是一定要进攻你们的，有消灭你们的任务。我这路可能要推进到大沦庄附近一线，就不前进了。我们的任务是攻黄桥西门，左路是攻黄桥东南面，估计薛承宗不会再上当了。”
“上当?上谁的当?”我问。
“上韩德勤的当。上次他被你们消灭了两个团，很伤心。估计这回不会再轻举妄动。”
“什么时间进攻?"
“估计最多在十天以内就会打响，韩正在秘密调动部队，八十九军两个师和独立六旅已向海安、曲塘运动;韩带第二梯队，向曲塘以北运动。”
“中路的部署情况怎样?”我问，“请总指挥给我们指教指教。”
李明扬说:“估计翁达的独立六旅从大白米出发，攻黄桥北门;李守维的八十九军一一七师殿后，相机支援左右两翼的攻击;三十三师攻黄桥东北和东面。韩德勤说了，谁先攻进黄桥，放假三天，可以自由行动(就是让士兵奸淫掳掠三天)。”
“呵，那黄桥老百姓就没有一家不受害了。”我叹口气说:“总指挥，你是否将韩的作战命令带来了，可不可以让我看一看?”
“我在泰州已将作战命令给克靖兄看过了，内容和我说得一模一样，不会错的，不看了吧。”他对许少顿望了望，许点点头。
我看事情谈得差不多了，已经谈了两个小时，该分手了。
我临走时说:“战争起来，请总指挥多多帮助。胜利后，我一定与陈司令来泰州面谢!”
李说:“战事已急，你速回去，请仲弘将军立即作好准备。”
“谢谢，后会有期。”
我即回到自己的船上。李、许站在汽艇船头上向我打招呼告别。我们各自拨转船头，从原路返回。
我回到司令部，把与李会晤的情况，甚至细节都向陈毅作了详细汇报。
陈毅很高兴，说:“看情况，二李不会与我们开仗。他把作战部署都告诉我们了，这表明了他的态度。你速去大论庄一带放出空气，说新四军在附近有上万人埋伏着，使二李和陈泰运不敢出动。
为了揭露韩德勤的阴谋，陈毅在致韩紫石、黄逸峰及苏北绅商代表们的信函中建议:召集苏北军事会议，停止磨擦，实现和平，共同分配抗敌任务，发动大军加强对敌伪之打击;召集苏北军民代表会议，容纳民意，彻底整军，澄清吏治，改造苏北，增加抗战实力等等。这些意见深得包括绅商学界上层人士在内的苏北广大人民的欢迎和拥护。于是，就由黄逸峰出面召集苏北军民代表会议，会期定在九月二十七日，地点在姜堰。
会议在姜堰曲江楼举行。这是位于镇中心坝口的一家大酒楼，即新交通旅社。背河临街，会场由商会负责。我军指挥部驻在丁家巷猪业公会，粟裕住在那里。为了开会便当，陈毅、朱克靖、我亦下榻于此。我们到达后，会议如期举行。地方知名人士朱履先、胡显伯、黄辟尘等及附近八县的代表都陆续来了。军队方面由陈毅和我两人作为新四军代表出席会议;李明扬和陈泰运分别派来了代表，陈泰运的代表为其税警团副司令林叙彝;季方以国民党中央军事委员会战地党政委员会少将指导员的身份出席。他是左派，同情我党主张，为苏北团结抗战做了不少工作。
韩紫石年事已高，派代表出席;而韩德勤拒不派代表来。他在会议的前一天给韩紫石打了个电报，说什么“新四军如有合作诚意，应首先退出姜堰，再言其它”。很显然，这是韩德勤的一个借口。他是企图以此要挟破坏这次会议，并夺回姜堰作为大规模进攻黄桥的前进基地。
陈毅、粟裕等研究对策。陈、粟的意见:这是韩德勤玩的花招，即是他进攻的前兆。但为了在政治上进一步争取韩紫石等中上层人士，也为了便于在军事上把拳头收回来，集中使用兵力，日后更有力地打出去，决定将计就计，答应韩德勤的要求，让出姜堰，把姜堰等地区分交二李和陈泰运接防，以扩大李、韩矛盾。
苏北军民代表会议由黄逸峰主持。陈毅在会上慷慨陈辞说：
“今天的问题，不是新四军本身的问题。新四军本身存在着许多困难，这还是次要的。最重要的还是大局的问题。日本近卫内阁组成后，他的政策主要是放在解决‘中国事件’上。一面夺取越南，再攻昆明、重庆，西北进攻西安;一面使用轰炸和政治分化等手段，以逼使蒋介石投降。因此，大局已进入空前危机与困难的阶段。有良心的中国人，都应该团结起来，打击敌寇，使敌寇的阴谋失败。敌人现在企图挑拨国民党、新四军、八路军与其他军队间的关系。如果我们今天还要自相残杀，那么就中了敌寇的阴谋诡计。
“因此，我们今天一定要联合起来。可是今天有些人不这样做，不愿谈这问题。兴化出版的战报近来仍大骂新四军‘共产共妻’、‘出卖中国予苏联’，做苏联的走狗。甚至要用武力来解决新四军。这无疑是中了敌人挑拨离间的毒计。新四军进驻黄桥以来，对省方作了极大的让步。
“九月初打了营溪以后，本可追至海安、东台，可是我们那时不这样做，决定停止追击，并把捉来的一千多俘虏(内有一一七师作战参谋、营长等)放回去。而且写信给他们带回去，信中说我们今后不愿进行这种无谓的战争。这是九月五日的事。可是这问题一时不得解决，他们捉去我们四十多个人，内中许多是老百姓，我们的同志有十几个人在姜堰被张少华杀了。于是我们才决心打姜堰，以为这样再教训他一次，和平或者还有可能，所以我们打姜垠的目的很简单，是为求得和平。
“十四日打开姜堰，十五日晚上在电话里就对黄委员讲，放弃姜堰是可以考虑的。这证明我们新四军顾全大局，只希望大局好转。我们屡次的要求停战，正表示我们谨慎持重，表示无论如何我们坚持抗战立场。我是一个共产党员，同时又是新四军的负责人，这虽是我个人的意见，也说明了新四军的基本态度。这是请各位代表先生指教的第一点。”
会场里鸦雀无声，所有的代表都全神贯注地听他讲演。
陈毅稍为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所谓合作抗战和顾全大局，并不是敷衍，不是苟安，更不是外交辞令，而是真正为了抗战救国!合作有两种主张:一种是以国家民族利益为重，真正实行三民主义。争取民族独立，不当亡国奴;实行民主，不能搞独裁;改善民生，要使人民个个有饭吃。改造中国，把中国建成一个新的独立的强国。在这样的基础上合作，凡有利于国家民族利益的，大家就不能限制;凡违背国家民族利益的，就要反对!应该讲的就要讲，应该争论的就要争论。这才是真的合作。这是我们的主张。
“另一种是只准政府抗战，不准老百姓参加。所谓合作，就是别人都要听他的，就象封建时代臣下对皇帝那样驯服。他要‘抗’就‘抗’，不‘抗，就投降!甚至还有合作分赃，比如张少华、何克谦所订的何张协定，就是共同分地盘、分税收!这文件还在我们这里存着。各位代表先生如有兴趣，不妨看一看。这种合作，我们无论如何是不能允许的!所以，我们主张的合作是站在真正抗敌救国立场上的合作，而决不是借抗战之名行反共和祸国殃民之实的合作!”
陈毅发表的演说，深入浅出，鞭辟入里，赢得了各方面代表的热烈拥护。
陈毅把话题转到韩德勤要求新四军让出姜堰，以作为和平的基础这个问题上，说:“韩主席既有电报要新四军让出姜堰以作为实现和平的基础。对这点，我们认为不成问题，只要对抗战稍有好处，我们可以让出。但韩主席说话要算数。让出姜堰要有保证，只要政治上保证省方改变态度，以友党友军看待新四军，协商苏北抗敌问题，我们明日就可以退出姜堰。”
各方代表原都认为陈毅不会答应韩德勤的要求，让出姜堰;此时听到这一表态，又惊讶、又欢欣。会场气氛突然活跃起来。
陈毅闪闪的目光掠过整个会场，待大家安静下来后，严正地说:“各位先生是民众的代表，请转告省韩:我军退出姜堰完全是为了顾全抗战大局，如果省韩以为我们可欺，继续向我们进攻，我们也就不客气了!我们不得不被迫还击!为祸为福，只好以将来的事实作证明，我不忍再言了!”
这最后几句话掷地有声，坚强有力，代表们听了无不为之动容。
陈毅的讲话有情有理，严正磊落，字字千钧，激起了整个会场强烈的反响。许多代表议论纷纷:“陈毅确是奇人，若非真正为国为民，怎能做到这一步!”
黄逸峰在会上发言说:“刚才听到陈指挥官的报告，我们可以看到新四军对抗战的态度，对于整个苏北政治的意见。我们每个代表都是感觉很高兴。新四军能够为整个抗战问题，为整个苏北改善问题，而作了一个很大的让步。这个让步，不是让韩德勤，也不是让那些土匪队伍和贪官污吏，而是为了整个苏北民众对中央国策的一个很大让步。”
他对新四军表示非常佩服，而后说:“我个人原是中央委派的一员，同时也是苏北民众之一，在这儿我愿意站在苏北民众的立场上来表示对苏北的意见。”他批评韩德勤对敌退让，谴责贪官污吏、土匪部队拿同胞的血汗荒淫享乐，并呼吁苏北内部加强团结，把力量都用在抗敌上面。他的讲话，代表们反映也很好。
会议开了一天，各方代表均发表了很好的意见。会议结束前陈毅再次表示:“希望省韩不要欺骗我们。”并建议会议发一个呼吁书，制止一切破坏抗战的磨擦行动。正当会议即将圆满结束之际，又接到韩紫石转来韩德勤的一封电报，要挟新四军必须立即撤出姜堰，经黄桥，开回江南，否则无商谈余地。如果陈毅答应此要求，同意撤出黄桥，即派代表前来谈判。
电报宣读后，会场立即大哗，各方代表顿足的顿足，摇头的摇头，有的咬牙切齿拍桌大骂韩德勤言而无信，得陇望蜀，必欲置新四军于死地而后快!
陈毅挥动着韩德勤发来的电报，声色俱厉地对代表们说:“我军为达到苏北抗战合作的目的，愿意退出姜堰，只求有利于抗战，有利于人民，我军虽血涂四野，万死不辞。但求对方诚心履行诺言，不再逼人过甚，不逼我们退到黄河以北，不逼我们抗战无地到长江喝水的地步，我军还可容忍退让。今我军既见逼于江南，又被胁于江北，竟不许中国的抗日军队在祖国土地上有抗战的自由权利，那是不行的，不能再容忍的I即令我党我军可以牺牲，而中华民族人民的利益是不可牺牲的!如省韩必欲置我军我党于死地，我们当只有出于自卫一途。即是说我军退到黄桥，决不后退!要打，就打!”他的声音，犹如洪钟巨磐，很有力量。
朱履先在一旁对我说:“得天下者必共产党。”他劝我们速作准备，大战决不可免。他激动地对陈毅说:“如果你们退出姜堰，省韩还来进攻，则是欺人太甚，万分无理。不但欺骗了你们，也欺骗了我们，省韩必为苏北人民所共弃。”
九月三十日，我军撤出姜堰，交由李明扬部队接防，同时送给陈泰运一百多条步枪和几挺轻机枪。李、陈喜出望外。移交防地的当天，李明扬即致韩德勤一电:“新四军已退出姜堰，希主席迅伤所部停止进攻。”韩德勤一无所获，却彻底地孤立了自己。
我军撤出姜堰前，陈毅在姜堰邀集各界人士举行告别性会议，再次表明我军团结抗战的诚意，并且异常愤怒地斥责韩德勤消极抗日、积极反共的倒行逆施。
他说:“新四军东进黄桥以来，真诚维护团结抗日大局，一直采取退让的态度，但是韩德勤既不许我们抗日，也不准我们生存，他丧失了人性，简直是一条狼!韩德勤以为我们可欺，一定要打我们，他就来打吧!”
陈毅说到这里，气愤极了，双目圆睁，挥动拳头:“我们是遵守‘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原则的!为了我们的祖国，为了我们的民族，为了我们的父老兄弟姊妹，让我们团结起来，打倒日本侵略者，打倒投降派!”他最后告别说，“再见吧，我们遵守信用，马上撤离姜堰!”
陈毅说完，随即离开会场，群众簇拥着将他送出大门。他和大家一一握手道别，然后就和我上马，带着几个警卫员回黄桥去。
临别会议开得很简短。陈毅走后，群众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有的说他平易近人，待人和气;有的说他学问渊博，又会打仗，象诸葛亮;也有人为他手下兵员太少而感到担忧。
韩德勤通过韩紫石、李明扬要我军撤出姜堰，方能谈和平。他估计我们决不肯让出姜堰，这样，他就可以“师出有名”;同时，又可利用此事争取韩紫石、李明扬等中间人士的同情。不料陈毅竟会答应让出姜堰，使其陷于被动。为了要进攻新四军，他又发出第二道命令，要新四军限期退出黄桥，回到江南去。这种恶劣的做法，使他自己在苏北中上层分子面前完全丧失了威信。
果然，在我军撤离姜堰的当天，韩德勤接到李明扬的电报后，立即下达事先准备好了的命令:“姜堰之匪，确已向黄桥方向撤退，由此足证我战略上已获先制之利”;“欲求全胜，舍攻击而外，无他法门”;“攻击之时，必求匪之一翼或二翼包围而歼灭之。”
陈毅回到黄桥，就和粟裕立即召开各纵队司令员、政委、参谋长会议，研究确定军事部署。
